2014/06/27
2011年,我提著行李一個人坐了很久的車來到了台東泰源。這裡雲霧繚繞,像是與世隔絕的仙境,我把以前的教案全丟了,我知道,我要面對的,是一個截然不同的空間、一群截然不同的孩子。
到花東原住民小學教孩子跳舞,一直是我夢想中的工作,從以前在「無垢舞蹈劇場」,林麗珍老師就告訴我們:「要跟農夫和原住民的身體學習。」當所有西方的芭蕾、現代舞都在反抗地心引力,要舞者把線條拉長、跳高的時候,林老師要我們練習的身體,卻是彎下腰、把重心放低,一步一步的感受和腳下地板的溫柔關係。她說:「你的身體,要從最低的地方長出來。」
舞蹈的動人之處,在於讓孩子成為他自己
多年後,我來到了這裡,這群孩子,從小在山裡脫光腳,大步奔跑,在農地裡種田,不用像在城市的人們小心翼翼怕打擾左鄰右舍,他們大聲笑,大聲唱歌,他們身體與聲音的線條本身就有他們獨特的美感,絕對不適合把在城市裡為了升學而練的芭蕾現代舞的身體,直接套在他們身上,那太可惜了。我要做的,是順著他們原本的樣子,像個雕刻家一樣,雕出他們本然的美感。是減法,不是加法。從靜靜的走路、大步的奔跑,從單純的鼓樂、到溫柔的鋼琴聲,我想做的,是讓孩子相信自己的身體有各種可能性,去探索,然後,專注地待在那裡面。
很多人說,小孩有辦法跳很成熟的舞嗎?他們可以詮釋一些內在情緒嗎?我的感覺是,當我們怎麼去對待、思考孩子,他就會呈現什麼樣的面貌給我們;當你認為兒童是幼稚的,是可愛的,你就會把他們教出幼稚的可愛;當你認為孩子還是寧靜的、溫柔的、爆發的、創作的....你用什麼視角,就能帶出什麼樣的身體舞蹈。2013年,泰源的孩子第一次上台北表演,短短五分鐘,我請他們拿著台東的野草、都蘭傳統舞的雨傘,靜靜的舞動,直至爆發,他們不需要大翻大滾,把腳舉到頭上,卻感動了在場的所有大人。
舞蹈的動人之處,在於讓孩子成為他自己,因為真實,所以動人。
現地取材,讓孩子對原鄉感到驕傲
舞蹈如此,原鄉的價值亦如此。這些年來,我是在花東,才漸漸重新認識台灣這片土地。以前,我只知道土地代表價格,可以賣房子賺錢;直到台東,認識了許多原住民的朋友,看到他們為了捍衛傳統領域的抗爭,我才漸漸去體會,土地之於他們,是傳統文化的重要場域,若成年男子不能下海捕魚,若我們踏進一片海洋都要付費,阿美族的傳統將無法傳承;此外,我從來沒有去思考過,為什麼要住民宿而不住飯店?因為民宿與人的距離,和飯店與人的距離是不同的,而當財團一一進駐當地,在山邊海邊蓋起大飯店,當花東最原始的美好也變成財團的一部份時,我不禁思考:我教的孩子,如何能在成長過程中,對自己原鄉是充滿自信與驕傲的?當所有的文化都在告訴他,城市最好,這裡太落後,需要被經濟拯救,他們還有什麼機會,可以去對自己身為一個台東的孩子感到驕傲?
我並不天真地認為,偏鄉不需要資源上的幫助,偏鄉的孩子的確有較明顯的家庭和經濟上的困境,但這並不代表他們先天低人一等,需要同情,而是,我們要給的是金錢還是陪伴?資本還是資源?是讓他在過程裡,同時認識自己是可以有能力的,還是讓他更自卑、一味地想以台北的價值衡量自己未來的成功與否?因此,在舞蹈課裡,我一直希望能介紹更多在地的藝術家、音樂,現地取材,有一天,他們也許不會當一個舞者,但希望他們記得,曾經跳過的一支舞,是只有在這裡,用他們獨一無二的身體和自然資源才得以完成的。
記得,有一次我問孩子,喜歡跳舞嗎?他們說喜歡,很快樂,「而且以後跳很好就可以去飯店表演賺錢。」當下我聽見,心裡當然是難過與震驚的,但.整個大環境如此,我能做的,是繼續帶他去感受這裡的一切,讓他有機會去經驗發自內心而舞這件事情,這幾年,非常感謝泰源國小張清和老師的協助,他是一個真正愛孩子的老師,在他身上,我學習到如何真正貼近孩子,沒有他,我不會帶的這麼順利,而後能繼續有信心拓展到其他學校:賓朗、初鹿、北源...及花蓮德武。認識更多美好的孩子與土地。
四年了,好快,這四年,我學到的遠遠超出我的想像。在這裡,我始終明白,唯有一個老師真正被感動,才能教出能感動他人的舞者;
唯有真正謙卑地用平等的眼光看待孩子,孩子才會展現出你意想不到的潛力;也唯有真正看見台灣更多元的土地價值,始能編創出更豐厚的作品。
謝謝立賢基金會小而壯大的工作團隊,
謝謝馨敏始終支持我作夢與造夢,
謝謝花東給予我豐厚的養份,
謝謝我的孩子給我更深刻的靈魂。